幾年前,一位身價百億的民企老總讓我?guī)椭浯_立企業(yè)管理人員的選拔和培養(yǎng)標準,即建立所謂的“勝任力模型”。這是我當管理咨詢顧問時的“拿手好戲”,早已洗手不干了,可人情難卻,不得已,客串了一回。名義上由我領銜的咨詢團隊與客戶配合良好,整個建模過程一帆風順,不出三個月,大功告成。可沒料到,在“匯報演出”時,老板突然提出,要把“忠誠”作為一項頭等重要的標準,加入到這個管理人才的標準體系中去。
“現(xiàn)在的人太不講忠誠了,動不動就跳槽,忘恩負義……”從企業(yè)老板的角度出發(fā),我當然理解這位老總為什么會對跳槽如此不感冒,為什么對下屬的忠誠如此向往。但是,對于選人、用人和育人的標準而言,如今世上有沒有他所說的“忠誠”這一單純的品質?這似乎要打一個大問號。
“老板,這個問題很有學術探討價值。您看,當年國民黨的大批逃兵對‘黨國不忠’,但加入了共產黨的軍隊后卻十分忠誠,為什么?上世紀八、九十年代,很多學生去歐美念書后就留在那里不回來了,當時大家都怪他們對國家不忠;然而本世紀初,這些人又不請自來,大批大批地回歸了,您知道,現(xiàn)在很多‘海龜’都成‘海帶’了。您是否認為這些人現(xiàn)在都‘改邪歸正’、精忠報國了呢?”看到老板臉上出現(xiàn)了困惑的神情,而與會高管們又露出了難以察覺的、意味深長的笑容,我越發(fā)起勁了:“也許,那種純粹的、不受天時地利條件影響的‘忠誠’是不存在的。古人就有‘南橘北枳’一說,意思是淮南的橘樹移植到淮河以北就變?yōu)殍讟淞。環(huán)境變了,事物的性質也會跟著變 ……”
就這樣, 當著十多位高管的面,我向老板“叫板”了半小時。終于,老板“龍顏”掛不住了,他一拍桌子,宣布了“學術探討”的終結:“反正,我就是喜歡忠誠的人,你們就按照這個精神去操作吧!”
在職場里混了這么多年,我知道,作為咨詢顧問,此刻除了表現(xiàn)“忠誠”,我已經不可能再有其他作為了:“好吧,我們盡力而為。”
兩星期后,最終的咨詢成果中多出了一個“忠誠標準”:管理人員需要“忠于崗位、忠于企業(yè)”。在具體要求中,我們羅列了“遵守紀律,服從上級”;“抵制獵頭誘惑,不為其他公司優(yōu)厚待遇所動”;“即使企業(yè)對自己不公,也能夠坦然接受并堅持維護企業(yè)利益,為企業(yè)盡心盡力”等細則。老板滿意了,公司付款了,但我卻久久不能釋懷。
兩個月前,我的一位教練對象又與我談起“忠誠”這一課題。他說,他要在公司中建立一種忠誠文化,希望我助他一臂之力。這下,我?guī)啄甑摹坝魫灐庇辛酸尫诺臋C會,頓時“斗志昂揚”起來:“老板,什么叫‘忠誠’?先請下個定義。”
老板一下傻了眼。
“讓我們把‘忠誠’這兩個字分拆了,你就會覺得容易些。先說‘誠’吧,它是什么意思?”
“不說謊,講真話,說到做到。”
“好極了。那不就是‘誠信’的意思?我們干嗎不用這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概念呢?再說‘忠’吧,什么意思?”
老板開始吱吱唔唔,老半天說不到點子上來。
“我來代你說吧,不就是‘服從命令聽指揮,我說咋辦就咋辦’嗎?”
老板想了想:“好像是,但這好像又有些問題!
感受到老板的悟性,我決定刺激他一下:“是啊。你前兩次決策失誤、盲目擴張時,要是你的下屬們不那么‘忠’,敢于與你唱唱反調的話,你那兩局可能就不會輸?shù)媚敲磻K了!
老板若有所思:“那些能讓我看得上眼的人,往往比較有自己的想法,但倔頭倔腦的,不好用;而那些聽話的,往往又不那么中用。”
“是啊,魚與熊掌,不可兼得”?吹嚼习屙樦邑Q的桿子往上爬,我便開始“說教”了:“‘忠’,也有不同類型,您需要選擇。第一種‘忠’是絕對的忠,只要是你老板說的,一律正確,一概執(zhí)行;理解的執(zhí)行,不理解的也執(zhí)行。第二種‘忠’具有相對性,這種‘忠臣’會思考,有主見。他服從真理,不盲從老板。他會站在公司即老板利益的立場上,對老板質疑,向老板挑戰(zhàn)。當然,要是你做得太不像話,他也會用腳投票。仔細想想,你要哪一種‘忠’?”
一小時的交流之后,老板明確表示,要開始在公司里宣傳、發(fā)揚“第二種忠誠”。
對于忠誠的誤讀,主要在“忠”字上。在總結了先秦、兩漢文化精粹的《說文解字》中,對忠的解釋為“忠,敬也,盡心曰忠”。古以不懈于心為敬,即竭誠盡責就是忠的表現(xiàn);而“忠”字在構造上也有“存心居中,正直不偏”的含義,所以忠又為正直之德?梢,對“忠”最早的判斷參照物,是普遍的道德標準,是一個倫理概念。
在此之前,董仲舒把儒家的倫理思想概括為“三綱五!;之后的歷朝歷代又逐漸把“忠”由原來儒家的倫理范疇演變成為重要的政治道德范疇,并將其含義主要指向君主。這樣“忠”便有了主要的體現(xiàn)對象,形成了所謂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”的愚忠。
兩千年以降,愚忠不但沒有被淡化,反而得到了表現(xiàn)形式上的強化,以至于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。我本人是跳過忠字舞,唱過忠字歌的。當時整個社會上上下下都籠罩在一片瘋狂的“忠”氣氛之中,我們這些小孩子跟著成人獻忠心、表忠言,還覺得挺有意思。放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看,今天中國的企業(yè)老板多少有些帝王情結,就不難理解了。
孫中山先生曾說:“古時所講的‘忠’,是忠于皇帝……我們在民國之內,照道理上說,還是要盡忠,不忠于君,要忠于國,忠于民,要為四萬萬人去效忠。為四萬萬人效忠,比較為一人效忠要高尚得多!蓖,在企業(yè)之內,照道理上說,也還是要盡忠。但忠于崗位、忠于企業(yè)、忠于事業(yè),比較為一人效忠要高尚得多。面對愈演愈烈的“人才戰(zhàn)爭”,老板或許只有回歸“忠”的本義、塑造倡導正直之德的“忠”的文化,才有可能吸引大量一流人才為其企業(yè)盡力。
或許,正是由于人們對“忠”的本義的曲解,如今但凡有點個性的年輕人,對“忠誠”這個字眼都頗為反感。老板你越強調忠誠,你的優(yōu)秀人才離你的心理距離就越遠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“忠誠”兩字說得越多,實際的效果反而越差。
不久前,我在中部地區(qū)訪談了一位年輕的總經理。兩年來,他雷厲風行、大刀闊斧的改革為公司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贏得了投資者和員工的一片喝彩聲。坐在他的車里,發(fā)現(xiàn)車座旁有根棒球棒,我感到奇怪:“你打棒球?”“不,防身用的!薄盀槭裁矗俊北槐茻o奈,他向我講述了自己如何冒著生命危險,與各種地方邪惡勢力、貪污盜竊分子做斗爭的經歷,跌宕起伏,兇猛險惡。我問:“老板離你1,500公里,又難得才來一趟,干嗎對他如此忠誠?”答曰:“他從來沒有要求過忠誠。只是他對我如此信任,我覺得應該對他給我的這個崗位負責。”